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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章翠雲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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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章 翠雲樓

天氣暖和得讓人懷疑。

雖說有十月小陽春,可這都寒冬臘月了,而且剛下過一場大雪。

沒有多少寒意的風,煦暖的陽光,讓人覺得明天漳河兩岸的青草就會綠了吧。

即使大名城活得年歲最長的老人,也不記得大名府從前曾有過這麽暖和的冬天。老人們憂心忡忡地說,天時逆常,這怕是要有大變啊。

仿佛在一夜之間,滿城的雪都化了。街上、屋檐上到處都是流淌的雪水,像是下了一場大雨。

漳河、衛河的水依舊汩汩奔流。雪融水使河面上漲了,河水夾雜著枯枝敗葉、沙石,像湧動的春潮。

馬擴和趙榛帶著十幾名禁兵,在正午時分出了城。陽光朗照,到處濕潤潤的,像是到了春天。

漳河的浮橋已經斷了。遠遠的,能望見對岸的纜索和浸在水裏黑黑的一段橋面。馬擴忽地一陣心酸。

河面上可見大小七八只漁船。想是要趁著這和暖天氣和暫時的平靜,來打上幾網魚。漁人撒出的網,在陽光下映著河水,閃出一道道亮光。

金人善騎射,不習水戰。有漳河、衛河為障,金人想一下子攻到大名城邊,一時卻也不那麽容易。倘若天氣變冷,河水結冰,足以支撐行人車馬,則河障全失,金人騎兵隨時可以越過漳河,長驅而入,直達城外。

眼下時已隆冬,河水結冰只是時候早晚的問題。幸喜這詭異的天時,不知是福還是禍,但至少是暫時幫了宋軍的忙。

他們沿著河邊走出好遠,才返回城中。

趙榛心裏有事。看看時辰,辭了馬擴,不帶隨從,徑自往靈兒家來。

院子裏很靜,幾只母雞在墻根下捉著蟲子。

直到趙榛進了院子,靈兒方才看見。她正在給病人診脈,沖趙榛笑笑,算是打了招呼。隨即向房中喊道:“爺爺,趙榛哥哥來了!”

韓大通拄著拐杖,從屋裏顫巍巍走出來,臉上綻開一朵老菊花。

這些日子,趙榛一有空就來。幫靈兒理理草藥,聽爺爺講講掌故,不時還有靈兒做的“叫花雞”一類的美食。他一下子有了家的感覺。一天看不見靈兒,心裏就空落落的,像是少了點什麽。

自然,馬擴等人對他也是極為親近的,甚至可以說是無一不用心。可畢竟是軍中男兒,多的是好爽粗狂,軍旅生涯,起居飲食不去講究,更不習慣細膩體貼的問詢。那館驛廚子的手藝,也只能堪堪填填肚子。

而靈兒自小父喪母去,與爺爺相依過活,做飯洗衣早早就會。

神醫安道全喜歡美食,不但四處尋了去吃,還想法子自己做來。他精通醫理,對植物藥草性情熟悉,往往加了些草藥在裏面,那菜肴味道更佳。

韓大通隨師父多年,不光飽了口福,還學得一手好廚藝。

靈兒心疼爺爺,想法子做出各種美味。她冰雪聰穎,爺爺那些廚藝早已不在話下。去酒樓吃了什麽中意的,回來一定照著做做,味道更好。惹得老人連說靈兒不做廚子做大夫,真是屈了才。

靈兒特別熬得魚湯和雞湯。加了一些不知什麽草藥在裏面,入口清爽不膩,味道鮮美非常,那魚、雞的香甜、精華盡出。

上門求診的病人很多,靈兒每天很忙。

爺爺年紀大了,行動不便,只能偶爾幫幫忙。靈兒裏裏外外,忙個不停,雖然辛苦,卻也開心。尤其趙榛來的時候,心裏甜絲絲的,有一頭小鹿不停地撞胸口。

對宋金的戰事,老人並不是特別擔心。這些年隨梁山眾頭領伐東征西,槍裏去刀下走,生生死死,見的多了。而且他也這把年紀了,無牽無掛,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樣。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靈兒。他一旦去了,這孩子哪裏著落。

城外的戰事松松緊緊,他的心裏也一上一下的。

見趙榛來,老人很是高興。

這少年雖是大宋皇子,富貴之身,萬金之軀,卻謙恭有禮,不見絲毫張揚,很是讓人歡喜。

宋室懦弱,奸佞禍亂,將士報國無門,讓他心生退意,返鄉大名。而這本來平靜的桑榆之景,卻被金人打亂。戰事的陰雲,籠罩在大名城頭,也壓在大名人的心頭。

說到底,打來打去,遭殃的不還是百姓。

王如龍名聲有聞,人稱“搜刮知府”。別的不行,斂財加賦倒是很有一些手段。大名府的百姓提起他,都是直搖頭。

趙榛知道老人的心事,盡量找些寬慰的話說。

老人說起梁山將士的際遇,就是一肚子火氣,唏噓難平:“若是朝廷不那麽昏庸,那些人哪一個不是殺敵的好手?如今連皇上、太上皇並宗室人等都被金人擄往北國,太祖爺打下的錦繡江山,眼睜睜落入金人之手。國將不國,讓大宋的子民何處去?”

靈兒送走了病人,聽爺爺又在絮絮叨叨著,朝趙榛擠擠眼,說道:“爺爺,這些話翻來覆去的,你不知說了多少遍了?”

老人趕忙住聲,自嘲道:“老了,真是老了。沒個記性!不說了,不說了!”

趙榛卻很想聽,哪怕說了多次。

漂泊無定的日子,使他這個大宋皇子,曾經錦衣玉食的少年,突然嘗盡了亡國喪家之苦。

以前在宮中,衣食有著,花費不度,凡事皆有人侍候,再大的事情也輪不著他操心。每日悠哉度日,惦記的是哪裏玩玩逛逛,何處吃吃喝喝,幾曾有過這種孤苦窘困。

那一切的浮世繁華,都隨一場風雪去了,如今他是一只失巢的孤鳥。

金兵犯境,黎民塗炭。他也是大宋的子民,他不能無動於衷。

日光淡了,屋檐下還在滴著水。

金兵似乎偃旗息鼓,暫時的平靜也好。王如龍恢覆了太平盛世的知府模樣。只是見了趙榛,每每有些不自在,好在彼此各安其事。

趙榛除了看軍士操練,還請馬擴從軍中找了《虎鈐經》《武經總要》等兵書來讀。

白日裏,馬擴還是不停地訓練兵士,顧羽和沙真也忙個不停。

趁著戰事平歇,馬擴著廂兵修覆加固城防。在城墻上,增設了強弩、床子弩和旋風炮。

送往朝廷的急報,依舊沒有回詔。看來增兵、援糧,暫時是不太可能的。好在大名府這些年雖然軍備松弛,但府庫糧食很充足,軍械多可使用或者修覆。馬擴又安排作坊工匠,加緊制造箭弩。

一切安排停當,他才稍稍松口氣,心裏踏實了。

一連幾日,趙榛都在房中讀兵書。

之前在宮中,趙榛學的多是經、史、詩賦,讀《論語》《詩經》《左傳》《尚書》《漢書》等經史書籍。《孫子兵法》倒是翻過,卻只是囫圇吞棗,過眼雲煙。

如今,上了戰場真正對敵,需要排兵布陣,謀設戰法,發現原來讀的書完全用不上。

大宋朝一直重文抑武,與士大夫共治天下。武人地位低下,難掌兵柄。而金兵壓境,和戰不絕,爭吵不休,誤君亡國的也是那幫書生。

百無一用是書生。寧為百夫長,勝作一書生。趙榛心裏突然有了這樣的念頭。

馬擴見趙榛忽然對行軍作戰興趣極大,還煞有介事地讀起兵書來。初始以為他不過一時心血來潮,熱度過了也就散了。不料趙榛接連幾天都手不釋卷,連吃飯都要人催,竟是入了迷,卻是馬擴沒想到的。

大宋固守“祖宗家法”,“欲興文教,抑武事”。重用文臣,壓制武將。打仗的是武人,統兵的卻幾乎都是文官。不解敵情,紙上談兵,往往吃敗仗。

馬擴在軍中多年,甚知此弊。這次在大名府,王如龍竟然肯讓他自主帶兵守城,雖是例外,卻是金兵當前、迫不得已。

馬擴等人在前苦心費力,功勞賞賜差不多都歸了王如龍。樂享其成,他高興還來不及,哪還有心思去幹涉馬擴。何況,他對行軍打仗可說是一無所知。

馬擴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望。戰亂時期,計較不了許多。不過看趙榛如此勤奮習練兵書,他倒讚賞有加。

天氣出奇的好。雖然起了風,有些冷,卻遠沒有那麽寒冷難耐。

沒有戰事,金軍沒有迫近,大名城的居民似乎又恢覆了舊時的日常。

或許已經習慣,或者一時茍安。反正對於平常百姓來說,只要不死,日子總是要繼續。一家老少大小的肚子要填,差事不能丟,買賣還是要做。

馬擴巡城回來,看趙榛讀得辛苦,便邀他到翠雲樓散散心。

翠雲樓就在府城中心,東西大街相匯之處。在大名府,翠雲樓就相當於開封城的樊樓。樓高十長,有大小百十間房子,內有酒樓、茶館、各式買賣,最為繁華。

街上買賣鋪戶開張如常,人來人往,儼然是太平年景。

兩人出了驛館,沿著東大街,邊走邊看。還未到翠雲樓,只聽得嗚嗚的笛聲傳來,遠遠看見樓前聚了一群人。趙榛一楞,這笛聲似乎在哪裏聽到過。

到了近前,見人群圍了一個大圈,中間一個喇嘛,身著紅袍,圓臉闊腮,頭戴僧帽,正捏著一管銅笛,在那裏嗚嗚地吹。

身邊放著一個竹籠,竹籠前面的空地上,兩條五六尺長,手臂粗細的蟒蛇。那蛇渾身赤紅,布滿黑色花紋,頭部雞冠也赤紅,隨著笛聲昂頭起舞,血紅的蛇信嘶嘶直響,雙眼兇光駭人。

趙榛猛然想起,這蟒蛇和他在無名谷所見完全一樣,而這喇嘛的笛聲和橡樹寨那夜的笛聲何其相似。他不禁站住,定定地望著那喇嘛、那蛇。

圍觀的人發出陣陣驚呼。那喇嘛面露得意之色,笛子吹得愈發高昂淒厲,兩條蟒蛇雙頭劇烈晃動,身子狂擺,竟似著了魔一般。

趙榛只覺衣襟一動,小怪已跳進場中。它聳聳身子,吱吱叫了幾聲,那兩條蟒蛇竟似受了重擊一般,驟然停止舞蹈,縮起頭在地上盤作一團。

那喇嘛正自陶醉,忽然聽到吱吱聲,再看兩條蟒蛇已然不再舞動,而一只赤毛小猴正立在面前,吃了一驚。周圍的人也指指點點,顯然也覺得奇怪。

趙榛連呼小怪。小怪回頭望望,卻仍在原地。

那喇嘛臉色大變。看看趙榛,又盯著小怪,眼中閃出惡毒的目光,回身擎起笛子,鼓起猛吹起來。

笛聲奔騰翻滾,如激流撞擊巖石,又像雪山崩塌;忽又幽暗低沈,似漆黑深夜中鬼的腳步響起。令人不覺毛骨悚然,有人嚇得手中的倒下都掉在了地下。

那兩條蛇在地上翻騰幾下,重又昂起頭,扭動起身子來。小怪對了那蛇,雙眼赤紅,隱現怒意,連聲長嘯。

那兩條蟒蛇似遭了霜打的茄子,覆又堆在地上。喇嘛怒極,運氣狂吹,那兩條蟒蛇依舊聾子一樣,不見動作。最後竟然瑟縮著身子,鉆進竹籠裏去了,再無動靜。

人群一陣騷動,趙榛趕忙抱了小怪回來。

那喇嘛收了笛子,盯著趙榛惡狠狠連看幾眼,轉身背起竹籠,擠出人群,不見蹤影。

馬擴在旁,滿臉疑惑。趙榛將之前的事,略略講給他。馬擴點點頭,似有不解。

兩人不再說話,擡腿進了翠雲樓。夥計帶到樓上,找了一個清凈閣子,卷起簾攏坐下。

夥計上了茶,兩人慢慢喝著,一邊閑聊,等酒菜上來。

對面的閣子,有低低的人語。雖然聽不清說些什麽,趙榛卻聽出那不像是中原口音。

恰好這時簾攏一挑,夥計上了菜正走出來。他無意望過去,就在簾攏落下的一刻,他看清了對面閣子裏的人。

那閣子裏的人顯然也看見了他,雙方眼光相交,俱是驚愕。

馬擴看趙榛面色有異,疑惑地望著他。趙榛壓低了聲音:“馬大人,是那天天黑時最後出城的那個漢子。”

馬擴也是一驚:“你確定看清楚了?”

趙榛點點頭:“看清楚了,是那個人。”

馬擴有些興奮:“這回可不能讓他溜了!”

兩人吃著酒菜,心思卻全在對面閣子。可盯了半天,不見閣子裏有動靜。

趙榛等的不耐煩,出了閣子要去看看。馬擴攔住他,自己握了短刀,輕輕跨了出去。趙榛緊緊跟在身後。

貼著門邊聽了聽,裏面依舊悄無聲息。馬擴一著急,挑開簾攏,闖了進去。

令人大失所望,桌上杯盤狼藉,卻是人跡全無。

兩人出了閣子,疾步追下樓來。到門口望望,不見人影。趙榛望西大街看去,見一個白衣的背影一閃,正是那個漢子。

趙榛急喊馬擴,兩人一起追了過去。

將近申時,日色已西。街上安靜下來,人也少了許多。

那人走在街上,卻並不慌張,也不著急。舉止從容,還不時向街兩邊看看。

趙榛和馬擴很快到了那人身後,尚有幾步之遙。

那人似有覺察,驀地回頭。瞧見趙榛和馬擴,顯然有些意料之外。不自覺驚叫一聲,加快腳步,轉身飛跑。

趙榛在後面直喊:“別跑,站住!”

街上的人紛紛閃在街邊,驚懼地望過來,不明白怎麽回事。馬擴拉起趙榛,拼足了力氣只管追。

那漢子身手很是敏捷,幾個跨步,已跑出幾丈之外。兩人緊追不舍。

眼望著就是觀音門,那漢子方才放慢了腳步。馬擴大喊守城的禁兵,幾個禁兵開始朝這邊靠攏。城門也閉了。

只見那漢子在街的盡頭停下,雙指塞入口中,一聲唿哨。從街邊的小巷裏忽然竄出四個白衣人,直撲向趙榛和馬擴。

馬擴舉了短刀,上前攔住。

趙榛手無寸鐵,急切間抄起橫在矮墻上一把鐵鍁,迎了上去。

街上巡察的禁兵聽到動靜,也都趕了過來。

那人見禁兵已從四周圍了上來,又是一聲呼哨,大喊道:“走!”

那四名白衣人虛晃一招,從懷中掏出幾個黑球,朝地上一摔,只見一團火光之後,黑煙四起,眾人只得連連後退。

那漢子在前,四名白衣人隨後,沿著石階向上,接連砍倒幾名禁兵。

等馬擴和趙榛追上來,那幾個人已登上了城墻。

馬擴大喊著守城軍兵,又紛紛圍了上來。

只見那幾個人在城垛口立定,各自從懷中掏出一只麻袋一樣的大白口袋,迎風一揚,登時便鼓了起來。用繩子捆紮了袋口,牽著登上城墻,縱身一躍,竟都跳了下去。

馬擴、趙榛和圍上來的守兵,都目瞪口呆。

上到城垛口,那幾只白口袋忽忽悠悠,像好幾個鼓鼓的大圓球一樣,已借著風勢飄飄蕩蕩,降了下去。

不多時,都落在城外的荒草地上。等馬擴醒悟過來,要拿箭去射,哪裏還來得及。

只見那幾個人收了白口袋,連聲呼哨。幾匹馬從遠處的樹林奔出。那幾個人從容上了馬,沿著漳河邊,疾馳而去。

馬擴和趙榛站在城頭,望著消失在河岸的幾個人,俱是愕然不解。

夕陽落山,城頭一片昏暗。

北風卷著墻上的旗幟,呼呼作響。

大名城的深巷裏,傳來打更聲:“天幹物燥,小心火燭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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